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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簪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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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傳四百年前,有一個人天為父,地為母,於亂世中應運而生,文韜武略無所不通,一雙眼睛金光燦爛,發跡於北芫,橫掃中原,傳說只消看一看就使對手跪伏於地不敢再戰,一揮手就有天兵天將助陣,取了百萬敵軍的頭顱,以此收覆諸國,平定天下,奠定了大周四百年的江山基業。

然而悠悠四百年已過,這天子血脈逐漸雕零,人丁越來越稀少,夭折者多,最近這些年來更是只剩下天子一脈勉力維持,不但再也沒出過能比肩先祖的明君,就連彰顯血脈的金眸,也一代比一代黯淡。諸侯割據,群雄四起,天下百姓十停倒有九停雖然號稱是大周的子民,卻納的是諸侯的稅,交的是列國的糧,大周漸漸地只剩了一個空架子。

大周以南,是此時滅了大周,志得意滿,早已自稱為帝,一時風頭無兩的陳國,若是一路西行,穿過婁梁,前有天險,背倚西陵高原,就是諸國不敢染指的法外之地人間仙境鳳梧山。

鳳梧山雖鄰西陵,氣候卻溫暖宜人,山下良田千畝,街市繁華,百姓安居樂業,是這亂世中難得的一塊凈土。世事變遷,鳳梧山上卻是數百年如一日,一潭碧水,千竿修竹,竹林中隱隱露出青瓦白墻,秦楚處理好了山下諸般俗務,上得山來,一路都有人招呼“大師兄”,秦楚微微頷首示意,腳步卻不停,一路進到內室。

師父正在與師伯下棋,兩人皆是白須飄飄,仙風道骨。秦楚不敢打擾,靜靜立在旁邊。半盞茶功夫,師父的白子好不容易逃過黑子追殺,騰出空來,對一旁的秦楚擠擠眼睛。

師伯卻看也不看秦楚,冷哼一聲,“下山一次,神色輕佻,腳步虛浮,倒是多了一身的紅塵煙火氣。”

秦楚肅然而立,不敢出聲。忽見師父朝茶壺努努嘴,連忙上前恭恭謹謹給師伯斟了一杯茶。

師伯喝了一口茶,問,“人沒帶回來就算了,你與她的緣燈可熄了?”

秦楚咬咬牙,從懷中拿出那光芒更勝的小小琉璃球。

師父正喝茶,噗地一聲笑出聲。

師伯默了默,方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,“滾出去。”

始作俑者此時正在百裏之外,馬蹄輕快,興致勃勃。

小七十幾年來看什麽都隔著帽檐下低垂的面紗,雖然面紗是父皇給的楚國巧匠的珍品,外面的人看不清裏面的人的面目,面紗裏看外面卻是清清楚楚,但畢竟氣悶累贅,此時沒了面紗,天下如此之大,自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,一時覺得心懷大暢,生平從沒有如此自由自在過。

可惜也只能暢快這幾日,前路茫茫,吉兇難測,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
與先祖在北芫千裏雪原上縱馬奔馳時相同的血在脈搏中奔流鼓動。

那個綿延四百年的金眸家族,即使註定要在風雨飄搖中頹然倒地,碾落成塵,即使只剩最後一個人,也會有它的最後一聲絕唱,絕不會是悄無聲息。

那些染過血的手,都要用血才能洗得幹凈。

世上哪有欠債不還的道理?

小七一路放馬狂奔,離了鳳梧山,穿婁梁,過涇水,直奔陳國都城討債去了。

這天已到陳周交界的祁安城關。大周與陳國隔著祈嶺和涇水,祈嶺靠南一側都是絕壁,極難攀越,由周入陳的人大多都會走祈安關。祈安坐落在一個祈嶺隘口,早已變成一個繁華的小城。小七離祁安越近,看到路上人越多,到了祁安城關下,已經到處都是人,多數破衣爛衫,奇怪的是都不進城,在城外或坐或臥。

小七只得下馬牽著馬向前走,只見路邊一個小女孩,和小長樂差不多大,也就四五歲,也一樣的大大的眼睛,小手小腳,正被母親摟著餵吃的,餵的卻是一塊硬梆梆黑黃色看不出是什麽的幹糧,小姑娘拼命咽著,又咽不下去,噎得直哭,母親看著心疼,也跟著掉眼淚。

小七摸了摸包袱,掏出身上帶的吃食,蹲下遞給她們,又打聽她們的來歷。

那母親說,她們原本是大周百姓,因為戰亂田地全毀,流寇作亂,今年的收成全不能指望,眼看著接下來就是大荒,因此想向南逃到陳國,可是這祁安城關卻攔著不讓人過去,想過去每人要收五錢銀子。本來身上就沒什麽錢財,更何況大都拖家帶口,一家幾兩銀子不是小數,大多數人進退不能,滯留在了這祁安城下,缺衣少食,無計可施。

小七牽馬來到城下,果然看見關口一隊士兵威風凜凜提刀攔著不讓人過,周圍城墻腳下背風處,擠擠挨挨的都是難民。

小七只得交了銀子,問其中一個小官模樣的人,“如今陳國滅了大周,他們現在都已經是陳國百姓,為何不放他們入關?”

那小官斜睨小七,“我們大陳怎麽容得下這麽多流民,如今上面有令,交得起銀子才能進關。要進就趕緊,再過兩天人更多,想交銀子進也進不來了呢。”

小七想了想,把懷裏從秦楚那裏摸來的銀票和散碎金銀都掏了出來,也不過湊了區區三百多兩,又去摸頭上發髻,這才想起自從國破以來全身上下並沒有一點飾物,心中懊悔,平日在大宛宮中,對那許多金釵玉鐲全不在意,隨手亂丟,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。

身後的馬兒忽然打了個響鼻,小七喜道,“對了,忘了你。”將馬韁交給那小官,“連這匹馬一起算上,前幾天花了我四十兩銀子買的。”那小官上下打量了一下,“這樣的老馬,毛都禿了,撐死了能抵個二十兩。”

小七知道和他爭辯沒有用處,壓了怒氣,看著他招呼附近的難民過來,一個一個放人進去,近處的人聽說有人付了銀子,扶老攜幼蜂擁而至,不過一轉眼間功夫就把錢數用盡,那些士兵又將人攔住了。最後進城的是一對中年夫婦,攜著一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,跟著一個花甲年紀的老婦人。那夫婦和小男孩已經進城,老婦人因為人數已到,被攔在外面。幾人已經哭成一片。

那老婦人極力讓他們帶著孩子先走,那小男孩大哭頓足說,“奶奶進不來,我也不進城!”說罷就要從士兵刀下鉆過去,被那小官看見,飛起就是一腳。小七縱身上去,一把把小男孩拽到身後,大怒,“我給了你這麽多銀子,你多放一個人進來又能怎樣?”

那小官嗤笑,“五錢銀子一個人,明明白白,童叟無欺,這又不是我定的規矩。”

小七只覺得握慣了玄冰葉的右手癢癢,只可惜這是光天化日,祁安城門口。無計可施之際,忽然想起耳垂上還有兩個細細的金耳塞,金子雖輕,但前面卻嵌著極小的兩粒珍珠,是平時練功嫌耳環累贅隨便塞上的,早已把它忘了,趕緊取下來,交到那小官手中。那小官看那珍珠雖小,成色卻是極佳,且一對一模一樣分毫不差,亮得能照見人影,悻悻道,“讓你們占個便宜。”提刀將老婦人放了進來。

幾人對小七千恩萬謝,小七回頭看著城門外烏壓壓一片扶老攜幼的大周百姓,知道這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。

祁安城裏倒是一派繁華景象,店鋪生意興隆。路邊攤位賣著各種新鮮玩意和吃食,小七看了一會,腹中饑餓,正想掏錢買個燒餅,忽然想起自己現在身上分文皆無。正尷尬間,忽覺有人拉拉自己衣袖。

“姐姐,你餓了嗎?”

一回頭,正是剛才那男孩。

男孩帶小七到了路邊,他們一家人正在大樹的陰涼下坐著,老婦人忙拉小七坐下,就包袱裏挑挑揀揀選出一張最整齊的餅遞給她,又怕小七嫌棄,萬分的不好意思,小七雖然餓,但怕自己吃了,這家人就得挨餓,那老婦人笑道,“餅還有呢,再說只要進了祁安城,就再不怕挨餓了。”

原來這戶人家姓衛,男人叫衛平,媳婦李氏,小男孩叫軒兒,本來是在大宛市集上賣女子頭上戴的象生花的,逃難路上兵荒馬亂,哪裏還有人會買花戴?積蓄用盡,竟被困在了祁安城外。

老太太和李氏細問小七身世來歷,小七只說自己也是大周人氏,孤身逃難至此,打算去陳國都城延陽。老太太喜道,“我們也是要去延陽,你如今身上沒錢了,又是個姑娘家,不如和我們搭伴一起走。”

那邊衛平也吃過了餅,打開一旁放著的層層包裹的包袱,裏面竟是個細竹蔑子編的大匣子,匣子裏裝了各色花朵,雖然不比宮中的簪花精致,但也惟妙惟肖,精巧可愛,衛平仔細將那些花朵拿出來滿滿地插在匣子上,端詳半晌,又鄭而重之地取出件幹凈衣服換上,竟當街做起生意來。

小七吃了人家的餅,連忙過去幫忙賣花,紙花物美價廉,又是此地不常見的大周的新鮮式樣,才擺上就被一搶而空,生意竟十分之好。

衛老太太極力拉著小七一起走,有了錢,尋了個便宜住處,一家老小坐在一起動手用通草片做紙花。小七心思靈敏,學得十分快。她在宮中雖自己不怎麽戴花,但平素見慣了那群妃嬪在頭上爭奇鬥艷,是以出了很多新奇主意,讓衛平大喜過望。

小七問衛平,為何不就留在祁安賣花,衛平說祁安城小,不如延陽繁華,要是能到了延陽,憑著手藝,不用幾年,一家人必然又能過上好日子。何況在大宛時就聽人說陳國有種絨花,是將蠶絲染色刷好,卡在細鐵線上剪成絨條,就能繞成各種花樣,乃至獸鳥蟲魚,精巧絕倫,十分想去見識一下,小七看他於這窮困潦倒之時仍然惦念著新鮮花樣,心中頓生好感。這一家人父慈子孝,其樂融融,待小七又十分好,只當自家女兒一般,竟是小七生平從未有過,一時竟舍不得走了。

小七和這一家人在祁安逗留數日,攢了些盤纏,就繼續向南,若路過大小市鎮,就停下來賣花,閑時教軒兒認幾個字,竟這樣一路慢慢走到了陳國的都城延陽。

延陽城富庶,生意果然如衛平所說,十分好做。一家人賃了房子,踏踏實實過起日子來。

小七一邊賣花,一邊四處打聽。一日聽到說蔡覃蔡大人已經回京。這一次蔡覃大破大周都城,將大周天子屍身上的頭割下來掛在宮門口,在這頭顱下一棍棍當眾棒殺了皇子和大公主,曝屍在外無人敢收,又將一眾嬪妃宮女都活埋在了回石坡,一雪前恥。陳王趙邯聞之大喜,雖沒再升他官職,卻也是賞了又賞,如今又在城西邊賞了一座更大的新宅子,蔡府的管家如今正在買人,是以許多貧苦人家都帶著兒女等在蔡府外試運氣。

小七心中一動,離了衛平夫婦,回家揀李氏的一件破爛不穿的舊衣服換上,抓亂頭發,抹臟了臉,一路打聽著到了蔡府。

蔡府極大,幾乎占著整條街面,西北角門外果然等著一群窮苦人,攜兒帶女,只是帶的兒女都小,大多不過五六歲年紀。

小七隨便找了一個人打聽可是蔡府在買人。那人說,蔡府平時都是從牙行買人,只是這次買得多,所以大家都來這裏等著試試運氣,只求能進府當個小丫頭,從此吃穿不愁。然後疑惑地上下打量一下小七,問,“姑娘難道也是想進蔡府?”

小七扯扯身上的破衣服,“我是楚國人,故鄉遭災,逃難到這裏,如今活不下去,聽說蔡府買人就過來看看,不知蔡府可是只買小孩子?”

話音未落,只聽身後一聲輕笑。

聲音雖不大,小七還是一下子聽出了是誰,背上的汗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。怎麽好死不死,這種時候遇到此人。微微偏頭,就看見不遠處帶著幾個侍從,逍遙自在地騎在一匹駿馬上,瞇眼笑著看著自己的,正是墨修。

原來墨修正從蔡府外路過,眼睛一掃,就從人群中看見小七那雙烏溜溜的眼睛,雖然她破衣爛衫,蓬頭垢面,但眉目依舊,只是皮膚白皙了很多,心想這才多久沒見,秦楚怎麽把好端端一個姑娘弄成了個小叫花子的模樣。待聽到小七開口騙人,不由得笑出聲來。

小七眼見墨修含笑俯身低聲對貼身侍衛說了幾句什麽,轉身就想溜。已經被那侍衛快步過來攔住。

那侍衛笑道,“姑娘,我們公子說,墨府如今也在買人,不要小孩,正好就要你這麽大的姑娘。你跟我過去吧。”

小七臉紅了紅,心知就算只有墨修一個人,自己也未必逃得掉,咬咬牙,走到馬前。墨修也不看她,吩咐一聲,“讓她跟著。”就騎馬悠然地向前走了。

一行人走了半日,進了一處宅子,正是墨府。小七心想,這墨修大概是把楚國的國庫當成自己家的,居然在陳國都城給自己買了這麽大的宅子。早有墨府管家迎了上來,只見墨修下了馬,用馬鞭指指小七,隨口吩咐,“一會兒送到我房裏來。”想了想,又嫌棄地補道,“先給她洗一洗,換身衣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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